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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祖画像的保护人 ——记我的爷爷张成玉

2017年12月26日16:41:06  张宁宁(青崖头)    点击数:3030


      1934年11月,爷爷出生在弥河东岸风景秀丽的青崖头村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自钱塘张氏十一世祖宗信公从涝洼迁徙此地以来,族人世代耕读传家,过着安宁的生活。1937年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入山东大地,社会动乱,加上自然灾害,人民生活困苦不堪。 为谋生路,1941年,8岁的爷爷随父母闯关东,历经战乱,饥荒,动荡,少年丧父,年轻守寡的太奶奶一手拉扯大五个儿女,作为长子的爷爷养成了既桀骜不驯又沉着冷静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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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83岁寿辰,右侧为奶奶


      爷爷是外地来的苦孩子,赤着脚在沈阳城外的铁路上捡煤渣,火车呼啸而过,带着滚滚浓烟,车上载的有时候是伪军,有时候是国军,有时候是日军。再大一点挑着扁担卖煎饼,煎饼是当时劳苦大众的日常主食,正值通货膨胀,出门一扁担煎饼,换回一扁担钞票,然后对着一扁担钞票发愁。电视剧《闯关东》讲的是传奇的故事,但是真正闯关东的大多是平凡人、平凡事,用文字表达难以领会其中滋味,只有爷爷他们那一辈坐在村口用地道的临朐话聊起来才能体会。


      40年代中期内战再次爆发,生活物资匮乏,城里穿金戴银的阔太太饿得扛不住,跑到城门口摘下金银首饰只为换半口煎饼吃。其时爷爷正当少年,听说过太多半大小子被抓去当壮丁的传言,这时期在东北的山东人为躲避抓壮丁大多四散而逃。同时期还有另一户迁到山西的山东人家,在当地置办了几口窑洞和几亩薄田,几年下来,生活富足,几乎可以算半个小地主了,也是因为半大小子被抓去当壮丁的传言撇家舍业又迁回山东,这户人家,就是日后跟太奶奶结成亲家的我姥姥家,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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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和奶奶,摄于上世纪80年代


      为躲避战祸,太奶奶决定带儿女返乡。彼时太爷爷已经在东北去世,太奶奶带着5个儿女一路颠簸,避开战争沿线,跟着回乡的众乡亲一直朝南走,途径渤海湾,坐船至青岛,又从青岛辗转回乡。回乡路上,对于太奶奶而言,除了5个儿女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东西——太爷爷的遗骨,那时候火化并不普及,太奶将太爷爷的尸骨火化后砸碎,拿包袱布层层裹住缠在腰间,具体走了多长时间太奶奶已经记不清楚了,一路上衣不解带,历经严寒、饥饿、疾病等艰难, 终将太爷爷的遗骨带回家乡,安葬在村南的张家祖茔,太奶奶因此得了严重的风湿疾病。


      爷爷年轻时不喜欢扎堆,不喜欢讲话,印象中对孙子孙女们也不怎么亲近(90后小孙子张泉独得专宠),我们80后一代孙辈从小对爷爷是有距离感的,大概这种做派就是爷爷与普通老人比较不一样的地方,也是他保护先祖画像以及传奇大半生的原因。


      爷爷年轻时做过中专老师,后来闹运动学校停课,回村里当了生产队长。那段时间人们对书籍唯恐避之而不及,爷爷却如获珍宝从不惧怕,据我父亲和二叔回忆在那个时候他们哥俩读了三国演义,水浒传,高尔基甚至莎士比亚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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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和奶奶,摄于2005年


      爷爷真是福大命大。1963年4月16日(农历三月二十三日),整个临朐县甚至七贤公社都是黑暗的日子。爷爷作为生产队长参加在七贤公社礼堂召开的农村工作会议,因有人抽烟引燃存放在礼堂的炸药发生爆炸,发生特大火灾,造成众多伤亡,爷爷在本次火灾中因离窗户近,将一名参加会议的妇女托出窗户,帮助其脱离险境,自己受轻伤,本村大队会计张永堂、生产队长马永超不幸遇难。


      爷爷重视子女教育,恢复高考后,培养出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恢复高考后的1978年,19岁的二叔要放弃党校的铁饭碗参加高考,那时候二叔是家里的顶梁柱,村里一个壮劳力干一天3毛多钱,二叔一个月工资45元,顶几个村里的壮劳力。爷爷挡住了外来和家庭的压力为二叔腾出一间屋子复习。二叔不负众望,那一年考上了大学。


      爷爷虽思想传统守旧,但在子女的前途选择上有着异于常人的远见。在二姑考学的两次前途选择上,爷爷都是力排众议,极力支持。1984年二姑考上了中专,那年代考上中专就有了铁饭碗,改变命运跳出了农门。但二姑志向高远,毅然放弃了上中专的机会,转读高中。1986年,读高二的二姑跳级参加高考,被某大学录取,因对所学专业不满意,又一次放弃了多少人渴望的跳出农门的机会。1987年二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名牌院校哈工大,成为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然后留美读博,成为村里第一个在美国硅谷工作的人。关于二姑的传奇故事很多,这一点上比爷爷有过之而不及,以至于村里人夸奖我们孙女辈三个用的都有专有修辞——“长得像你二姑”,小时候是“长得跟你二姑小时候一样”,后来是“越长越像你二姑”。


2017年农历十月初一,钱塘张氏祖茔重修筹委会副主任、典礼总指挥张孔训在宗亲恳谈会上表扬爷爷珍藏保护八世祖,九世祖夫妇画像所做出的贡献。


      爷爷被青州临朐钱塘张氏族人广为熟知的还是他保护先祖画像的事情。


      据传四幅先祖画像本来由村里另一个有威望的老爷爷保管,后来因为某种原因被老奶奶遗弃在村西的旱水沟里,爷爷路过并请回家中。那时候田间地头还有学大寨时期留下的桑树,大人采桑叶喂蚕,大一点的孩子爬到树上摘桑葚,小一点不会爬树的捡熟透了落到地上的黑桑葚,吃的满嘴发黑。忙活中大家应该都知道几幅画像的重要性,但是似乎只有采桑喂蚕是眼下必须要干的活,那时候的人都很忙,我小的时候印象中春天养蚕,搭蚕架,采桑叶,收蚕茧,夏天割麦子,打麦场,翻地,种黄烟,除草,捉虫,烤黄烟,秋天掰玉米,剥玉米裤,脱粒,不间断还要磨面,蒸馒头,摊煎饼,喂猪养鸡养鸭养羊养鹅,那时候也没这么多自动化设备全凭一双手,忙碌是真的忙碌,几幅画像一直没人捡,直到爷爷把画像抱回了家。


      据当时在现场的年仅十几岁的成福二爷爷说,那天大街上来来往往很多人,爷爷那天从他身边低调走过,脸上似乎有表情又面无表情。其实怎么低调呢,大家手上忙活着眼睛能看得到啊,人家忙着扛锄头,采桑叶,运肥料一幅热火朝天,这个人抱着四幅画像,画面不是一般的不和谐,那时候封建思想和阶级斗争的思想应该还是有的,也不知道有没不识相的上去刁难,不过爷爷没想那么多,要是那样的话就不是爷爷了。


      举头三尺有神灵,或许爷爷传奇的前半生一直是有祖先庇护的,也或许是这种无所畏惧最终使爷爷成为祖先画像的守护者。


      先祖画像延续400余年,历经战乱,几经辗转,正是有着像爷爷一样有着家族情怀和尊宗敬祖之心的一代代先辈们的精心保护,才得以完好保存至今。这四幅画像,后来在成福二爷爷的文章中被誉为“我族瑰宝”,爷爷也成为了保护我族瑰宝的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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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孙四世同堂(左一为爷爷、左二为父亲张明训、抱孩子者为弟弟张晓)


      爷爷就是这么一个宠辱不惊的人。爷爷后来参加诸如留学生家属表彰大会,家族表扬之类也是相当的云淡风轻,但是对这四幅画像爷爷真的是视如珍宝,奶奶说回来后宝贝的不得了。奶奶嫁给爷爷之前据说也算是大家闺秀,不过对爷爷带回来的这四幅画像相当畏惧,想想也是啊,晚上睡觉的时候想想屋子里还有两位明朝大员及其诰命夫人也是心里有点怵,奶奶是很不高兴了一阵子的,不过这四幅画像还是得以完好保存了下来。


      当时我家住的是老土屋,我家和爷爷家住前院,太奶奶和三叔住后院,中间有一个过道放着农具之类,爷爷把画像拿油纸裹了一层又一层,放在过道顶的梁上。


      过道挨着羊圈和小灶屋,我小时候很调皮,三岁的时候曾经在灶屋一头扎进半锅开水里竟然没被烫死,也曾经把二姑写了一个暑假的论文烧个一干二净(因为那种油墨印刷的纸比一般的纸容易点着),夏天的时候过道上会有很多吐丝的毛毛虫从过道屋顶垂下来,我带弟弟妹妹拿个竹竿去捅,爷爷每次见了都骂得很凶,于是等爷爷走了继续捅,当时并不知道过道里藏了如此重要的东西。


      画像并不是始终藏在一个地方,但是具体在哪些地方只有爷爷一个人知道,甚至画像具体长什么样父亲也只是在重大场合跟众人见过几次,其他任何时候都没打开过,至于我们孙辈,那更是提都不敢提起更别提有缘一见;九十年代末爷爷和奶奶欲赴美探亲,临走前爷爷拿出那四幅画像交给父亲,嘀咕嘀咕嘱咐了好久,后来到北京签证未成行,爷爷从北京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找父亲要回了画像。


      2000年左右,有个文物贩子找到爷爷,欲以5万元的价格收购先祖画像,被爷爷断然拒绝,爷爷说:这是我的祖宗,穷死也不卖。那时候的5万元,对做农民的爷爷来说可是天文数字啊,能够抵御巨款的诱惑是何等的高尚啊。从此爷爷对先祖画像保存的更上心了,藏画像的地方更神秘了。


      爷爷的执拗是出了名的,那脾气要是上来,八头牛也拉不回来。2004年家谱重修需要翻拍,那时候先祖画像纸质已经非常脆弱,族谱重修委员会几个负责人到爷爷家里做工作要把家谱和祖先画像借去翻拍,为了保护画像,爷爷谁的面子都没给,表示拍可以,但是就在我家拍,谁都别想带出去,于是几个人没脾气只得依了爷爷返回去借相机。


      爷爷出生于三十年代,在这个年代之前是1900年也就是我太奶奶那批人,这30年间出生的人,历经战乱和朝代更迭,说苦是真苦,说难是真难,这种苦难超出了我辈能体会的范畴,大概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对自己认为珍贵的东西,才会近乎变态的执拗,比如张伯驹之于故宫博物院,比如徐悲鸿之于八十七神仙卷,比如董竹君之于锦江饭店,比如袁隆平之于杂交水稻,比如我爷爷之于那四幅先祖画像。



2017年农历十月初一,爷爷在祖茔重修落成典礼上代表钱塘张氏族人向先祖敬高香、敬酒(左一为爷爷)


      爷爷保护先祖画像近40年,足见其敬祖之心。听说今年祖茔重修后,爷爷天天翘首以盼,典礼那天爷爷早早起床,换上新衣服,不顾年高和路途遥远去参加典礼。


      爷爷为人耿直、勤快,乐于助人。成和大爷爷少年丧父,家庭困难,有啥事爷爷总是有求必应,跑在前头。八十年代初农村包产到户后,成和大爷爷年少,不懂种地,爷爷不管是春耕、夏收还是秋种,总是带着自己的几个孩子过来帮忙,至今成和大爷爷仍念念不忘爷爷的恩情。


      爷爷在别人夸他的时候总是笑容满面,奶奶说他不好的地方就耳聋听不见(毕竟现在也只有奶奶敢批评他了),爷爷最近对计步手表很感兴趣,也比较迷恋美国篮球运动员勒布朗·詹姆斯,有时候还在街头聊起中国足球,爷爷是鲁能足球队的铁杆球迷,每个球员的名字都能说的上来,去年给买了个拐杖椅还嫌弃拄着显老。83岁的老人了,却越来越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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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西头万年不散的牌局,23世“传”字辈与24世“成”字辈是战斗主力,提桶的27世小盆友在观战。


      现在的村庄在百度地图上简单的四横一竖,九几年规划建的房子整齐划一,白天开车经过主干道大部分时间都能看到一群打牌的老头,夏天的时候在西头那颗芙蓉树下,冬天的时候哪里有太阳就在哪里,爷爷就是其中雷打不动的一员,爷爷就这么天天过着悠闲的晚年生活,关于画像的事情这么多年爷爷从不主动向人提起。

 

      八十三载斗转星移,祝爷爷健康长寿,愿爷爷青春少年。


      适逢爷爷83岁寿辰,此作以念。

 

 

张宁宁于西安

2017年11月




作者简介:张宁宁,女,生于1984年,山东省临朐县青崖头村人,钱塘张氏二十六世孙,现在西安工作。



 校审、编辑/张成福